王路
惊闻历史学家胡宝国先生于2月10日逝世了。
胡老师有个网名,叫将无同,我们2001年相识于往复论坛,二十多年来,他一直让我叫他将叔叔。
2001年,记得是网友行人的推荐,我们常在往复论坛玩。这是一个史学BBS。比起天涯、网易那种大规模的论坛,往复属于绝对“小众”。所以论坛里的朋友很快就打成一片了。将叔叔是大家的偶像,不管是“老冷”(罗新)、“苍茫”(阎步克)这样已非常有影响力的学者,还是“小桃红”“观音”这样极具锋芒的女学生,大家都喜爱他,尊重他,也常常喜欢逗他,杠他。
其实,当时在往复论坛,我缺少基本的知识储备,是插不上什么话的,全凭着内心对知识的“虚荣感”,一本正经地跟着点赞,回复呢也大多假模假式地用刚刚从哪本哲学书上看来的话,囫囵吞枣表达一番。但将叔叔却蛮欣赏我的,我那时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干什么的。那个年代大家不习惯在网上谈论现实,也几乎没有人用真名做网名,但大家却又罕见地坦诚。我们常常QQ聊天。他明知我对史学一窍不通,却依然鼓励我读书。我写文章那么差,他也依旧鼓励。所以在很多年里,每次我对自己的写作能力完全失去信心的时候,总会想起将叔叔——这个既写出过《汉唐间史学的发展》《经史之学与文史之学》,也写出过《虚实之间》《老王的一天》《一个无味的P》这样文章的将叔叔的鼓励,就又会多出一些力量。
毕业的时候,我偶然和将叔叔说起自己想去辞书出版社的事。过了一阵,我兴高采烈地告诉他,我真的如愿去了,在文学艺术编辑室做编辑。他就鼓励我好好学习,好好读书,好好编书,还要好好写作。当时,辞书既是出版社,也兼具些学术机构的意思,《辞海》自不必说,就像我们的文学艺术编辑室,可是编出过《唐诗鉴赏辞典》《宋词鉴赏辞典》这样的书的编辑室啊。那时和我一起入职的,大多是复旦、南大、天大的博士。
上班没几天,隔壁史地室主任许仲毅老师突然问我,你爸爸也是搞历史研究的吗?我一头雾水,说没有啊。他又问,那怎么胡先生说是你爸爸的朋友呢?我就问,胡先生是谁呀?后来才知道,正是将叔叔,和当时许仲毅、杨柏伟老师,还有辞书出版社社长李伟国先生推荐了我,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。
2005年的时候,我去北京组稿,将叔叔请我在一个胡同里的小餐馆里吃饭。这是我们初次相见。第一次见到将叔叔的真身,我们并没有十分激动。他看起来是一个严肃、温和的中年学者,见了我也不算很热情,却丝毫不见外。现在我想不太起来我们有没有喝一杯,只记得我们聊了些往复的网友,光盘贩子啊、大雨啊。这些人都是北大史学或社科院历史研究所的。我当然还很关心网友小“观音”,这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伶牙俐齿的北大才女。我记得将叔叔和我说,是个小胖妞,我就不好意思再问什么了。也有可能虽然我们那么熟悉了,但是当面感觉到他是这么一个正儿八经的学者,让我多少有点发怵。
此后数十年,我们依旧时时联系,我换工作、结婚、生孩子,都会和他汇报;他的论文出了、职称评了、出国讲学了,也都会和我讲。尽管他的论文我并不看,也看不懂。
一直到大约2017年的时候,有一次我看到一篇文章想转发给将叔叔看,结果发现“对方不是你的好友”。我就很生气,非要把他加回来。后来他还是加了,我说你为什么把我删了呀。他说,加着又不说话。这才发现,和将叔叔有一阵没怎么说话了。
再后来将叔叔就病了,他告诉我是小细胞肺癌。那几年他常和我讲,小路,你将叔叔可能快死了。我真不觉得得个肺癌怎么就死了。得了就治病啊。
在这之后,看到关于肺癌康复的信息,或癌症治疗手段进步的信息,我都会发给他。他总会说,小路,谢谢你啊。
2020年,将叔叔和我讲,奇迹真的发生了!他的肺癌灶明显缩小了。我们那天聊了很多,有点像回到早期他中年、我青年的时代。
2021年,将叔叔说自己脑转移了。2022年我给他发,“不堪回首”。他说,“小路,我的肿瘤进展了。腿软,站不住。这也是自然的事。”后来的几个月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时光如此潦草,我没有再问候他一句。
就这样,将叔叔去世了。他的肉身消失了,记忆还有一些。
有一次偶尔看到当年往复创始人老冷(罗新)的一篇访问,说每一个人的记忆,可能都是1/70亿的历史。即便没有人为你证实,但依旧是历史。